浙江省乐清市乐成寄宿中学高一（A2）班 徐章铭
阿梅很喜欢烟囱。
阿梅总是喜欢在正午和傍晚的时候，爬上村里最高的草垛，坐在金黄松软的稻草上，看着一缕缕青烟准时从各家各户屋顶的烟囱里冒出来。她看着一缕缕青烟在空中幻化出一个个模糊的形象，像婀娜多姿的舞女，又像正在施展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有时，她淘气的小弟，会在她身边捣乱，叫着：“阿梅，阿梅……”阿梅便会佯装生气，说：“姐都不叫，要打屁股了。”说着便去追，直追到小弟不停地叫“姐饶命，姐饶命”为止。
日子平和而安详。
阿梅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看烟囱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烟囱，也曾经多次问过阿娘。身体虚弱的阿娘每一次都会用温柔的右手细细地爱抚阿梅的耳垂，慈爱地说：“阿梅是灶王爷带给阿娘的礼物啊。灶王爷看我们心地善良，又按时给他供灶糖，所以有一年灶王爷来我们家，从烟囱里把你带了进来，送给了我们。”
阿梅听得津津有味，既为问题得到了解答而满足，又为自己是灶王爷带来的孩子而自豪。
日子一天天地过，阿梅也一天天地长大，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闭月羞花。但阿梅还是喜欢看烟囱，总是喜欢和小弟坐在村里最高的草垛上，双手环抱住纤细的大腿，再把头轻轻地安置在膝盖上，看远处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青烟。阿梅只想看烟，却不知道她这轻轻一坐偷得了多少少男的心。
时针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像一条小溪一般，不带一丝杂质地向前奔流。但生活总是奇妙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是悲，是喜。
夜，突如其来的风咆哮着刮过。雨水“噼里啪啦”地拍击着泥坯屋顶，好像随时都会冲进来。阿爹不住地咳血，阿娘一边为阿爹抚胸捶背，一边强颜欢笑：“囡，不怕，雷公电母吵架来着……”小弟紧紧地扯住阿娘的衣角，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阿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就像平时看烟囱那样的专注，那样的安静。
“阿娘，我去城里找医生。”她冷不丁地冲出门，屋外肆虐的风雨趁势而入，吞没了屋内焦急的呐喊和惊慌的哭泣声，逼退了欲前去劝阻的身形。而另一股更大的风雨挟卷着这个娇小的身躯和她怀中的储蓄罐——那是她用田里的青泥精心捏的，耐心守候在太阳下烤制的，烟囱样的，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山里的路，即使在白天也是不好走的，一条蜿蜒的主道蔓延开众多宽窄不一的小道来，路上满是泥泞，路旁长着的一丛丛灌木又遮去了好些路段。她迷路了。黑暗紧紧地把她放在自己宽大的怀中，令她感到窒息，山沟里走兽的叫声悠悠地回荡在她的周围，听着毛骨悚然。她迷惘地穿行在大山中，恐惧使她一个劲地往前钻，却不知道自己离城的距离是越来越远。
当最后一滴雨被山林接纳，雾气升腾，渐渐分辨出灰蒙色时，阿梅终于走出了深山老林，但她却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她不停地向过路的人求助，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他们匆忙的脚步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孩。阿梅终于拦下了一个人，他对她说：“你跟我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阿梅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强迫她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阿梅被卖到了一个有钱人家做童养媳。那个人拿着阿梅的储蓄罐和卖阿梅所得的钱扬长而去，把阿梅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留在了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当阿梅知道自己已经是他人的“所有物”时，她拼命地哭泣，希望自己的主子能够可怜她，让她回去。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阿梅自己也深深地清楚这一点。
一开始，阿梅想过逃。她闹过，跑过，反抗过，但无论行动的方式如何，最后一定是一顿毒打。即使逃出来了，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孩又能走多远呢？无非只是再为自己添几顿打而已。多少个夜晚，阿梅只能一个人躲在柴堆后面抹眼泪，轻抚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阿梅终于死心了，她放弃了一切逃生的希望。她开始尽力地迎合主人们的想法，只是想为自己省去一顿毒打。她终究是向这份暴力低头了。
但是这里没有烟囱。这是阿梅始终无法释怀的一点。没有烟囱，也就意味着阿梅没有烟可以看了。看烟，不仅仅是她的兴趣嗜好，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现在，这重要的一部分被无情地剥夺了。
没烟可看的阿梅时常会在干活的时候，突然无先兆地停下手里的活，呆愣一会儿，呆望着远处天边的几朵云彩出神，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又或是闪着几点光泽。没有人知道这个来自异地的女孩在想什么。偶尔，她也会一个人悄悄地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用稀烂的泥土垒起一个高高的土堆，试图再塑一个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形象。但常常烟囱还没有成型，就被赶来找她的主人一边咒骂一边随意地踹倒了。看着地上四崩五裂的土块，阿梅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碎了，碎片扎得她很疼痛，痛得她的眼中也泛起了闪闪的泪花。
阿梅别无选择，她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几十年的光阴仿佛弹指一挥间，阿梅像一棵缩水的白菜，皱巴，干枯，长满黑斑。
上了年纪的阿梅脾气变得火爆古怪，人们对这个捉摸不透的老女人表示疑惑。她的发呆，她对那土堆（不懂烟囱的人的称呼）的痴迷，她要求所有人都不能以辈分来称呼她，只能叫她阿梅，连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她种种的怪异成了人们在劳累一天后消遣娱乐后的话题，这样一个老婆子的情况随着外出务工的人流向了各个角落，流入了某些人的耳朵后，被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终于有一天，阿梅正坐在院前晒太阳，一个被搀扶的老人走到了她的面前，颤巍巍地叫了一声：“阿梅……姐……”
阿梅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姐。
两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抱在一起痛哭。
阿梅回家了。阿梅站在村口，抬头向村里望去。
忽然，她愣了。
“烟囱呢？”阿梅用她独有的两地混合方言问道。
侄子走上前来，搀住她说：“姑姑，我们这儿都不用烟囱了，都改用油烟机了。”
阿梅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手中的拐杖发出不和谐的吱呀声，眼中原来闪着的光顿时散尽了。
【点评】
本文叙述了一个引人落泪的故事，文章以烟囱为线索，刻画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的悲惨遭遇。文章叙事简洁，取材典型，几个细节刻画十分打动人，是篇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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